去蒙自
时间:2018-03-14 06:37:33 | 来源:河南日报 | 作者:陈炜

  一

  43年前的那个隆冬,不满20岁的农家子弟王节军,从河南省封丘县披红戴花应征入伍。他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告别家乡父老,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云南蒙自,立功入党,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战士。

  39年前的那个初春,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打响。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4军42师126团3营9连3排排长的王节军奉命上前线。2月19日清晨,他在率部突击中不幸中弹,光荣牺牲。

  他,是我的二舅。那一年,他刚刚24岁。

  从此,中国西南边陲的那片红土地,成为一个家族永久的牵挂。

  时光漫漶,岁月无声。我的姥姥、姥爷走了,我的父亲和大舅也先后离世。父辈已年迈,晚辈尚年轻,去云南祭奠烈士告慰英灵,我辈责无旁贷。

  长途跋涉,多方辗转后,2018年2月15日,农历丁酉年除夕的清晨,我们终于抵达云南,登上了昆明至蒙自的列车。

  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绿皮火车,硬座票却早已卖完。车厢里热气蒸腾,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和行李架上累累的大包小包、红得耀眼的方盒圆盒,将整个列车塞得满满当当。人们开心地笑着,用乡音描述着外面的世界,摹画着即将展开的红火图景,脸上写满急切和憧憬。

  我挤在硬卧车厢过道狭窄的边座上,心潮起伏。

  窗外,是迷人的南国春景。梯田叠翠,池塘澄碧,蓝天丽日之下,大朵的白云抚慰着山顶挺拔的桉树,山脚的油菜花渲染出一派明黄,褐色老树的枝头,玫色的花蕾正在绽放。

  花已非花。这棵老树是否还记得,岁月深处那列载着二舅隆隆南下的兵车?39年前那个温暖的冬日,二舅坐在北上探亲的列车上,南国满眼的油菜花,是否让他想起了故乡四月的原野,想到在田头劳作的爹娘,想到他恋爱的那位笑靥如花的玉朵姑娘?当探亲到家刚刚五天的二舅,一天之内接到两封加急电报而星夜驰返的途中,归心似箭的他,能看见山坡上如火的山茶吗?

  二舅日夜兼程,终于按时抵达部队集结地,又马不停蹄奔赴前线。

  1979年2月17日晨6点40分,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总攻开始。二舅率领9连3排,在茂密的热带丛林中艰难奔袭,执行一次重要的穿插任务。2月19日凌晨,指挥作战的二舅迎面遭遇狂风一样的子弹,胸膛中枪,血染大地,倒在黎明前的战场上。

  青春的二舅,永远留在了云南河口一个叫小南溪的地方。

  二

  列车出昆明一路南下,玉溪、通海、建水,终于到达蒙自。这是让一个家族几代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啊!蒙自,这两个复杂又简单的方块字,多少次被我们凝视,多少次被我们想起,多少次让我们欲言又止。这个下午,曾经遥不可及的蒙自,变成了近在眼前的鲜活存在。急切地投入她的怀抱,默默祈祷,百感交集,恁多年积累的想念和牵挂,承载和嘱托,都融化于我们沉滞的脚步里。

  行行重行行,觅觅复寻寻。二舅,多想折叠时空,在某个老街的拐角,迎面遇见一身戎装的您!

  斜阳正浓。昔日的军营,已变成武警部队的驻地。高大的屋宇上,是鲜红夺目的字体:听党指挥,能打胜仗,作风优良。操场上,锣鼓铿锵,两队迎新的狮子正在翻滚腾跃。

  夕阳西下。金色的南湖倒映着蓝天白云、椰林高塔。春花正烂漫,一种冠叶蓬大的绿树枝头,挂满火红的缨穗。

  暮色降临。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鞭炮声,天空绽放着多彩的烟花,火树银花不夜天。家家户户的大门前,人们燃起祈福高香,飘散依依墟里烟。

  除夕夜深。南疆春意浓,家家正团圆。虽然远离故土,一种他乡见亲人的踏实与感动,在我们内心充盈,弥漫。二舅,你能看见我们吗……

  经多方朋友热诚帮助和辗转联络,大年初一下午,我们终于在“老兵记忆馆”,见到了二舅的战友们。

 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,在这挂满作战地图和历史照片、褪色军装和锦旗勋章的偏僻逼仄的城市一隅,与一位烈士的后辈们,相会了。紧紧握手对视的一刹那,泪光闪闪。

  经历了血与火,见惯了生和死,年逾花甲的他们,面庞写满沧桑,神态温和慈祥,就像寻常巷陌里平凡的大叔大婶,只当谈起当年的冲锋陷阵,眼中才放出火一样的光芒。

  老兵记忆馆局促简陋,二舅的战友们——126团副团长杨乔发、团副参谋长蒋波、保卫科长朱军、副连长卢恩泉、军医吴继怀、卫生员吴慧、放映员孙健,和当年蒙自县原副县长张友才,国家特级厨师文方,为来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后生们,张罗了一桌堪称豪华的蒙自特色“家宴”。

  与这些默默守望相助的退伍老兵们,共同高高举起斟满的酒杯,敬烈士,敬祖国,和他们一起忘情地呼喊:“一二六,干!”

  三

  在二舅当年的彝族老排长、数次荣立战功的铁血军人杨乔发的细细讲述中,青年战士王节军的形象一点点鲜活起来。

  刚到部队的二舅,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伙子,有知识,脑瓜灵,眼睛很大,嘴唇上还长着毛茸茸的小胡子。云贵高原泼辣的骄阳,很快将他变成了一个黝黑健壮的战士。适应了西南边陲独特的高原气候,掌握了难懂的当地方言,接受了粗粝大米、辛辣饮食,他可以负荷30公斤,每天行军四五十公里,一月内完成千里野营大拉练。他军事考核科目门门优秀,是战士中的标兵。

  战友回忆说,二舅从当战士起,每月都要从自己6元的津贴中省下3元,寄回去补贴家用,供妹妹读书。“他是全连干部、战士最喜欢的人。”

 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母亲说,二舅高中毕业的第三天就去当了河工,拉上加宽加长的架子车,到百里之外的太行山区为黄河堤防运送石头。

  酷暑烈日里,汗如雨下,嗓子冒烟,一个刚出校门的十七八岁的单薄青年,埋头拉着上千公斤的累累顽石,穿着露了脚趾的胶鞋,艰难行走在太行与黄河之间的乡间公路上。这情景,深深刺痛了我的母亲,以致40多年后谈起来,她老人家仍自责不已,后悔没有给二舅买一双解放鞋。

  1975年的冬天,二舅终于穿上了崭新的军装。他骑一辆旧自行车到我家,吃饭的时候悄悄地抬起脚,对我妈说:“姐,这军用鞋穿着可舒服了。”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穿上这么结实好看的鞋,他甚至还对我说,“等我探亲时,也给你弄一双穿穿啊!”

  他到底也没能送我一双军鞋。他怀揣电报日夜兼程奔南疆,时间不允许他一一告别亲友。

  3月初,家里收到二舅寄来的32元钱和18斤全国粮票。后来得知,那是他出征前寄出的,是他的全部积蓄。粮票,是他从部队领到的20天探亲假的口粮补助,每天1.5斤,来回十来天,他才用了12斤。

  家里人哪里知道,收到这些的时候,二舅已经牺牲。

  一个多月后,县民政局派人送来了属于二舅的勋章、550元革命烈士抚恤金,还有从云南寄回的他的遗物——一个用绿色包皮布包裹着的、打得方方正正的行李,里面是二舅的被褥和军大衣;一个写着“烈士遗物”的草绿色木箱。箱子里面,有一叠褪色的军衣、一个行军水壶、一个绿色的瓷缸、一条咖啡色的武装带、一块早已停摆的手表、一个小绿盒子装着的刮胡刀、一支“英雄”牌钢笔、半管“中华”牌牙膏、一捆泛黄的书籍、一摞厚厚的家信,还有几本颜色不一的笔记……那几件发白的旧军衣,袖子和裤管磨得稀烂。其中的一个本子,是他的战地日记,弥漫着硝烟味的简短文字,记录着他在战场的经历。

  一个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里,夹着一封没有寄出的信。一页单薄的信纸上,是二舅急促而凝重的字——父母大人:我要上战场了!如果您二老看到这封信,说明我已经阵亡……原谅儿子不孝,无法报答养育之恩!儿子给您二老磕头了……

  我的母亲回忆说,出征前,二舅把自己的一丈六尺军用布票,全部寄给了她。“他就没打算回来啊!”母亲说,抱着那几件旧衣服,心像刀绞一样痛,“东西都回来了,就是人没回来……”

  后来,那件军大衣和蓝色塑料皮的笔记,送给了我。我仔细地看过那本笔记,里面写满了他抄录的擒拿格斗技术分解,有些洇散的蓝色圆珠笔痕,勾勒着二人对击动作图,旁边还有简易的文字注解:大背跨、斜背跨、锁腕砸肘、抹眉横踢……

  本子的扉页上,是他写的一首诗:当兵来到大西南,保家卫国守边关;今朝立下英雄志,甘洒热血染碧川。

  四

  听说我们要去河口南溪烈士陵园祭奠二舅,70多岁的老县长张友才,坚持要把自己家的越野车给我们:请不要推辞!你们的亲人把生命都留下了,我们当地人做这点小事,微不足道!

  2月19日,大年初四,二舅的祭日。

  天色朦胧,我们驱车上路,赶往红河州河口瑶族自治县南溪镇南溪烈士陵园。39年前的这一时刻,在我军攻打扣周的120号前沿阵地,二舅壮烈殉国。

  蜿蜒起伏的公路两旁,椰树碧绿,山茶吐芳,大片的芭蕉林环抱着整洁的民居,边寨富饶祥和,一派旖旎风光。

  近了,近了!寂静大山的葱郁臂弯里,五百多块墓碑漫山遍野,一层叠一层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
  轻轻走过一排排墓碑。一个个朴实可爱的名字,一个个令人心疼的年龄,一个个青春洋溢的面庞,刹那间在眼前生动起来。

  他们是一群二十上下的小伙子,为了祖国与和平,前赴后继,将青春永远定格在39年前的那个早春。

  东区二排,C2-14,烈士纪念碑的东侧,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,我们终于见到了二舅。

  墓冢厚重,碑楼庄严,东西两侧,分别镌刻着“为有牺牲多壮志,敢教日月换新天”联语,碑上,记录着二舅的生平事迹,碑楼的顶端,是一颗红五星的浮雕和四个金色大字:永垂不朽。

  喊着二舅,我的弟弟瞬间失声痛哭。他匍匐着身子,用纸巾一点点擦拭着墓碑上的雨痕。他遥远的孩童记忆里,那个穿着绿色军装、陪着他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二舅,再也回不来了。

  摆上从家乡一路背来的馃子、馒头、红枣、苹果,洒下故乡的老酒,我们按照中原古老的习俗,以晚辈的礼仪,焚香,祈祷,磕头,长跪不起。

  一抔取自姥姥姥爷坟茔的黄土,撒在二舅的墓冢;一把带着南国红土的青草,从二舅的墓顶被轻轻起下、收好,将培在姥姥姥爷的坟头。这两捧分别取自中原田野和滇南大山的泥土,将以相同的方式融入祖国大地,那把带着边疆红土的青草,将在这个春天,在中原沃野扎根,生长。

  三个默默的凭吊者,出现在我们身后。他们在一处烈士墓园不期而遇,而后结伴而行,麻栗坡、西畴、马关、屏边、砚山、开远、水头、蚂蟥堡、南溪、蒙自……祭奠永远留在大山深处的烈士。

  “再见吧,妈妈!再见吧,妈妈!看山茶花含苞欲放,怎能让豺狼践踏。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,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……”他们肃立敬礼,向着长眠的烈士,唱起那首熟悉的歌。

  其中一位来自四川仪陇的退伍老兵,向着大山呼唤:老战友们,我们看你们来了!给你们敬酒啦——

  清冽的酒,从瓶中汩汩涌出;浓烈的酒香,旋即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。晨曦中的烈士纪念碑,“人民英雄永垂不朽”八个金字熠熠闪光,它背面的两行大字告慰着英灵:“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;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。”

  这一刻,真的相信,二舅他们已化为红色的泥土,化作了巍峨的山脉……

  汽车沿锁蒙高速公路奔驰北上。天空霞光灿烂,大地风景如画,南溪苍郁的青山在一次次回首中渐行渐远。我在悲伤中打开音响,聆听那首为英烈放飞的歌:

  你知道吗?多想活着!好去观赏那喷薄的红日,给所爱的人送去阳光和欢乐;你知道吗?多想活着!在牺牲的那一刻,向世人宣布:我会回来,即使倒在血泊;你知道吗?多想活着!化作冬野中沉睡的樱桃,为了在春天长成绿树,开花结果……

  旋律悲怆奔放,歌声深沉如诉。侧身埋头的一瞬间,泪水滂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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